迎向世界的呢喃

古希臘人講enantiodromia，指「物極必反」。而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兩千年間在西方發生的事就是物極必反。
中古時期鎮上的教堂有高聳的尖塔，有一天響五次表示標準祈禱時間(黎明破曉、上午的正中央、中午、下午的正中央、黃昏落日)的鐘。無論冬夏，都強行將白天分為十二個時辰，使得時辰依白日的長度而產生手風琴般擴張收縮的特質。除了北極圈之外，較北方的國家，冬天的「時辰」可能短至四十分鐘，夏天則超過九十分鐘。但他們的目標不在精確測量時間，而是提醒靈魂對上帝的責任。
這是個口述的文化，沒有閱讀也沒有書寫。傳統必須將記憶以口頭傳承，造福下一代，然後由一個人背誦頌記下。這個世界原本是重複不斷敘述什麼是真實，強調週期復返，有助於活化人的記憶。如果有什麼事忘記，就再也找不回來。只有最富裕的城鎮才能買得起聖經，在煞費苦心地用手抄在羊皮紙上。這是個聽覺的天下，看不見的領先看得見的一切，聲音顯示事物的內在，而且「話語」能讓一個人牢記在心。
中古世紀的村民窮盡一生都在方圓五十哩(八十公里)內度過，寸步不離教堂無孔不入的鐘聲。鐘聲規範了生活的一切。今日的伊斯蘭世界能堅守中古時期的型態，一日祈禱五次，由叫拜師從清真寺的尖塔吟頌，禱聲穿透各地。《古蘭經》是出名的朗誦經文，要用聽的而不是靜靜的看。伊斯蘭文化能以主為中心，「話語」的力量無與倫比。
現代世界與傳統最驚人的分野之一就是視覺與印刷取向，一心一意注意事物表面的外貌。這個文化是「眼見為憑」，而一千年前的口述與聽覺文化主要專注於「看不見」的東西，是用聽的。任一個到地球探訪的火星人類學家都會把西人類學家不會說的現代特性告訴你：從大家最專注於什麼事大家最崇拜什麼了。要怎麼知道大家最崇拜什麼呢？看他們用多大的精確度來測量維護什麼就知道了。現代世界崇拜的是一尊神：時間和金錢。
現代派不只測量到十億分之一秒的時間，還將鐘面放在每個公共場所和私人屬地。大家手腕上掛著測量時間的小機器，才能時時伴隨這尊實際的神。畢竟，時間就是金錢。時間與金錢合而為一，而現代派念茲在茲就是這兩樣東西。現代人可以走遍世界各地，卻逃不出這兩面神的手掌心。
對中古時代的農民而言，崇拜時間和金錢的現代世界顯得愚不可及。以往農民一年只用一、兩次錢幣，對時間也不那麼講究精確，卻整日、每日沉浸在教堂和祈禱中，醉心於宗教。時至今日，現代勞工一年只有一、兩次深入宗教，對教義也不清不楚，卻整日、每日醉心於時間和金錢。
這尊時間與金錢的神牢牢掌控著一切，儘管幾百年來各宗教競爭對手的祭師都喧囂擾攘地這尊神為假財神。時間和金錢的寺廟是銀行，為首的祭司為銀行家，守護著究竟什麼是錢，又如何創造出來的神話。其神學家為經濟學者，他們也像世界各地的神學家，在自己邏輯的大前提下極為理性，甚至有用。時間與金錢崇拜瀰漫現代社會，與祈禱和神聖的儀式瀰漫傳統社會如初一撤。其儀軌由會計師透過「記帳」、「平衡收支」和其他密傳的符咒加以監督。其教規是鐘錶計時，而我們都是這座修道院裡的僧侶。

摘錄自文化創意人第100頁